对于当前的影评界,我非常感兴趣的一种说法是,有人声称自己对某部影片有一套「理论」。他们的那一套通常古怪、不切实际,可能不值得被巧妙地篆刻在我们称之为互联网的文化大理石板上,以便日后的读者们睁大眼睛仔细研究,探寻过去那个可能是更快乐的年代的共识。
这些影评像是不合理的即兴而为,创作它们的人或许是在午夜时分喝了几杯百利甜后突然灵光一现,但太阳升起后,这些半瓶子醋的怪念头就被抛弃了。斯坦利·库布里克的《闪灵》可能是唯一一部能被「理论化」的影片了,因为从影片的设计角度来说,无论你如何评价,似乎都能说得通。
《闪灵》(1980)
我对于1993年版、由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侏罗纪公园》是有一套理论的。这部影片与《辛德勒的名单》这部「严肃」又有威望的影片是同一时间拍摄的,它迈出了大胆、有争议的一步:将摄影机置于毒气室里(据说或许是重构电影?),为的是表现出新的恐怖效果。
《侏罗纪公园》(1993)
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为了支持斯皮尔伯格在影片统筹上处处兼顾的做法,而不是为了比较这两部有相似之处的影片:二者都描述了灾难的来临,一部植根于现实,另一部源于幻想。
然而,这两部影片都没有过于关注达尔文适者生存的理念,《辛德勒的名单》展示了这一理论的崩坏,《侏罗纪公园》中的角色则觉得他们可以在有钱人才能进得去的沉浸式剧场中反驳达尔文的进化论。或者,正如他们在电影里的那样,「扮演上帝」。
我出生于80年代初,那一年我刚刚够年纪能到电影院去看《侏罗纪公园》。影片中的两位倒霉的古生物学家正在动身前往伊斯拉·纳布拉尔岛,帮助老态龙钟的苏格兰大款去筹划他最新的主题公园。
《侏罗纪公园》的影评大多都带着天真怀旧的滤镜,但是说到底,影片的质量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本片带来的深刻的观影体验完全是大量的预算砸出来的,这些金钱让导演可以随心所欲地利用大量的创意工具。
《侏罗纪公园》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生理上对某事感到害怕。我敢肯定,在我13岁之前,有过很多事情出于某种原因让我感到不安,但在那一刻,置身于如今已不复存在的UGC特罗卡迪罗电影院中,我第一次感知到恐惧是什么感觉。
那座电影院有着著名的罗马主题艺术嵌板,排列在通往「天堂」的主扶梯两侧。《侏罗纪公园》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另一个原因是,那是我第一次开始模糊地注意到被称为「影评」这一边缘又纯粹的行为,我当时称之为「观后感」。
那些在某个公共论坛上发表的意见里,我清楚地记得《帝国》杂志给予了这部电影一个非常随性的五星评论,称影片充满了陈词滥调,有着「糟糕的剧本」和「糟糕的演技」,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天啊,霸王龙在奔跑耶!哦!我的妈呀……是的,虚构和想象力带来的效果是这部电影吸引观众的唯一原因。
就连我当时的历史老师也花了一节课时间,讲述了他认为这部影片存在的丑陋缺陷,他觉得这部影片只是为了讨好观众。在回到课程本该讲的美莱大屠杀之前,他有趣地模仿了腕龙的形象,鼓起脸颊,踏着定音鼓鼓点似的步子。(我记得在后来的一节课上,他承认自己从1991年开始就喜欢《鬼屋24小时》,所以也许他就是传说中网络喷子的原型?)。
当时,我看不出这部电影有任何问题,直到今天,我仍然看不出。有什么是其他人看到了我看不到的?理查德·阿滕伯勒的高地口音在最后一幕中消失不见了,他们是在对此感到烦恼吗?还是因为影片中的孩子们过于讨厌和恼人,以至于无法将其视为情绪上的积极因素?山姆·尼尔真的是我们都在等待的沉默寡言的印第安纳·琼斯式的英雄吗?这些并没有一直让我感到厌烦不安。要说真的让我恼火的原因,那是因为我无法理解那些影评,而不是因为有人尖刻地评论我喜欢的东西。
就像我最喜欢的零食一样,《侏罗纪公园》是一部我在长大期间狼吞虎咽般看了又看的电影,我从来没有停下来思考为什么我如此乐于重复观看。《侏罗纪世界》即将上映,这是一部姗姗来迟的续集,与《异形》系列一样,它似乎注定要证明,当涉及到将食肉怪物武器化(或将其投入娱乐业)时,美国公司的功亏一篑只是时间问题。
出于这个原因,我决定重新看一遍《侏罗纪公园》,因为我确定新电影会像书呆子一样向第一部致敬,我也想让我引经据典的能力显得更得体一些。
然而,再看了一遍《侏罗纪公园》后,我觉得它对于我而言又成了一部崭新的影片,与我之前熟悉且热爱的那一部又不一样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这部影片——从前作里找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的话——是一部爆米花电影,没啥营养,就像丹尼斯·纳德利编的代码一样表面光鲜,实际上又臭又长。现在再看一次,才能发现影片在结构上和执行上无与伦比的闪光之处。
事实上,这部电影像是一场丰盛的宴会,里面聚集了宝藏般的异国情调和迷人眼的食物,很像遭遇了童年创伤的小孩——蒂姆和莱克斯·墨菲(约瑟夫·梅泽罗和阿丽亚娜·理查兹饰)享用的那场自助餐一样。就是在这个时候,你的味蕾突然检测到你身体其他部位发出的令人厌烦的熟悉信号中,那未被开发的部分的深度和丰富性。这很有启发性。
《侏罗纪公园》是一部有自我意识的大片。和迅猛龙一样,它的智慧和诡计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这是一部能自述制作过程的故事的电影。
它不仅自述了制作的过程,还设定了随之而来的特效电影的规则。在它诞生之前,电影中的电脑特效只是一种装饰性的奇观。电影是这一领域创新的原因。先是电影,然后是特效。
但是,电影中包含了一种布莱希特式的、不稳定的效果,因为你会立即意识到,你正在看一部电影,这是对现实的表现主义的反映。当然,这条规则也会有例外,早期电影的效果让人眼花缭乱、进入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奇状态。
然而,《侏罗纪公园》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它的特效质量阻止了它被归类为奇幻电影。事实上,影片考验了演员的表演和台词功底,演员们欠佳的功力反而隐晦地提醒观众这只是一部电影而已。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不能完全涵盖《侏罗纪公园》;它表现的是浪漫现实主义。
再次观看这部影片,并试着将恐龙想象成计算机生成影像的幽灵产物试试。这样想的话,斯皮尔伯格本人其实就是约翰·哈蒙德,一个适合狩猎的梦想家,是他发现了能让已经灭绝了的物种重新出现的公式。
被困在琥珀中的蚊子的DNA已被保存并提取,再向「青蛙DNA」中添加点特殊的东西,以完成实验。就其本身而言,它们是两个独立的、不变的组成部分(一个是生物的,另一个是技术的),但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几乎无法理解的东西。这是一次电影界的原子融合,不同物质的结合产生了其他的东西,新的东西。
斯皮尔伯格和乔治·卢卡斯交换过在初次见到恐龙的测试镜头时候的感受,后者评价道:「这就像是历史上的重大时刻,像是第一盏灯被点亮、第一通电话被拨通一样。重大的改变已经诞生了,鸿沟也已经被我们跨越,一切都不一样了」。看过这部电影后,我们可以证明,这番发言真的不是出于夸张的自恋自爱。
这种私人化的震惊像是个例子,也同样重复地出现在影片中,彼时,医生艾伦·格兰特(尼尔饰)和艾莉·萨特勒(劳拉·邓恩饰)满眼不可思议,隔着路虎的方向盘,凝视着被复活过来的生物。邓恩在一秒钟之内,表情从不屑一顾变成了瞠目结舌,从紧张的正常状态变为突如其来的麻痹;这些动作对我来说,可以说是我们称之为电影的霓虹排污系统在上个世纪左右,从肮脏的返流中喷射出来的两三个最伟大的镜头之一了。斯皮尔伯格认为,看到现代人制作的恐龙——他自己在执导这部影片时取得的壮举——与看到计算机合成的画面相比没什么不同。怀疑论者艾莉又被倾倒了。
我并不想通过详细描述所有能够支撑其「完整性」的时刻而将这一理论彻底搞清楚,但你可以考虑以下内容:丹尼斯·纳德利的秘密老板,即那些贿赂他偷取冷冻DNA样本用于自己实验的人,便是试图保持领先技术曲线的竞争工作室的代表;这项技术可以精确地校准。
我一直很喜欢约翰·哈蒙德那句脱口而出的话,「我们测到霸王龙的时速为32英里。」你可以把这认为是《侏罗纪公园》的科学家们通过简单的观察在测速它能跑多快。或者,他们以某种方式在基本的生物学水平上进行了修补,实际上他们自己决定了这种生物能够跑得多快。生物的奔跑速度不能由入侵行为决定,这一事实提醒我们,这些恐龙完全是由人类塑造的。
熟悉灾难片知识的人都知道,侏罗纪公园开业迎来第一批游客的计划并没有那么顺利,格兰特最终表示他不会给这个特殊的家族企业开绿灯。这枯燥地预示了公园会招致冷嘲热讽。然而,有趣的是,这部电影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波动,没有意识到创造和控制是完全不同的过程。哈蒙德用「生命找到了出路」来推测他的基因驱动的愚蠢行为是否成功,这再次暗示了自然选择的想法,以及动物通过身体适应冷漠的自然环境来延长物种的血统。
然而后来,当格兰特和孩子们发现了最近孵化出来的蛋时,尽管被告知公园里所有的动物都是同性的,他还是再次说出了这句话,这一次用了一种更邪恶的声音。如果生命总是能「找到出路」,那么人类继续统治的概念充其量是不稳定的。计算机生成影像技术什么时候才能发展出自己的生命?电影还需要人类吗?
计算机生成影像技术也找到了一条出路,在《侏罗纪公园》取得巨大的票房成功后,这一系列电影成为了世界各地多家影院的标准。至于这个「理论」的发展方向,你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方向发展。人类逃离了小岛,电脑控制的怪兽们开始互相统治。若是它们繁衍迅速,可能会让人下意识地落荒而逃,然后在这里投下一枚大核弹,与可能被认为是失败的实验撇清关系。
我们不能拥有美好的东西。但恐龙和计算机生成影像技术接下来做的是它们迅速繁殖,并开始几乎每个月都要恐吓人类。我们是否可以或应该这样做的问题变得没有意义,因为它变成了一个问题:要多快,以及要花多少钱才能把它扩大到下一个可行的水平。
我的一个同学对《侏罗纪公园》有他自己的「理论」,他的推测更多的是关于这个传奇故事将如何在续集中展开,而不是对第一部进行宏大的寓言式解读。它与丹尼斯·纳德利(悲惨的?)的死亡有关,他在吉普车上被孔雀一样的双脊龙咬死(我们猜测)。他正要把偷来的DNA样本送到一家竞争对手公司的走狗那里,这些小药瓶藏在一罐(现在是标志性的)巴贝索尔剃须泡沫里。
斯皮尔伯格不祥地将镜头从奈德利看不见的死亡时的痛苦中移开,追踪到那个红白条纹的罐子,它现在被遗弃在灌木丛中。倾盆大雨带来了一片淤泥,将其像化石一样淹没在地下。
我的朋友很确定剃须泡沫是未来的关键,某个孩子会碰巧在那里开启他自己的恐龙公园。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我仍然满怀希望,仍然在等待一些勇敢的灵魂来发掘它,并利用它的内容制作出像《侏罗纪公园》一样美丽迷人的东西。